在我童年居住的西关逢源某约的街口,有两间相连的三层洋楼,是华侨物业,石米批荡,琉璃花窗,具有西洋风格。在其中一间的楼下,住着一个戏子曾先生(广州人称谓粤剧演员为戏子)。也不清楚曾先生是属于哪个剧团的,好象他很清闲自在,每天呆在家里。他的家经常聚合着一群粤剧发烧友,此起彼伏地吹拉弹唱,阵阵丝竹之声悠扬悦耳。那排练演唱粤剧大戏的片段,认真而热闹,他家的厅堂仿佛成为了表演的舞台。
晚上我去自习回来经过他门口,总是看见曾先生在辅导小学员练习功夫。有几个帅帅的小男孩小女孩在他的指导下拉嗓子、练习倒竖、掰大腿等。曾先生对他的学生很严厉,要求一丝不苟,稍有差错就斥责他们。有个小男孩被他用日字凳顶着双脚练习掰大腿,疼得眼泪直流也不敢哭出声,年纪小小怪可怜的。
每天清晨和傍晚,曾先生就站在阳台上,对着天空练嗓子。“河车工车~~”,嘹亮的声音回荡在巷子里。当他穿着戏服舞动的时候,身材高挑动作婉转,苍白的脸庞十足一介文弱书生。
本来曾先生是与世无争地专注地生存在他的粤剧世界里的,街坊们也容纳他,与他友好地打招呼。但是后来世事难料,莫名的灾难降临到他的身上。
在1966年秋天的“破四旧”运动里,不知道是哪个好事之徒,反映曾先生经常唱粤剧是封资修的行为,骚扰革命群众,指引红卫兵抄了他的家。红卫兵把他的戏服、琴鼓道具都焚烧了,搬走了他家的酸枝家具,把他家砸了个稀巴烂,还捉他来开批斗会。从此,曾先生家大门紧闭一片死寂,以往熟悉的琴瑟之声裙裾飘飘远离了街坊的视野。
当人们渐渐淡忘了曾先生的时候,忽然有一天,有人想起了他。那是在“深挖洞、广积粮”的日子里,居委会的人说曾先生的房子是石屎楼,很坚固的,要在他家的地下挖防空洞,以备我们这条街巷的街坊躲避战争。于是曾先生的大厅被掏空了,美丽的花阶砖变成了碎片,屋里一片狼籍。可叹的是这个防空洞一次也没有发挥过作用。
经过这么多的折腾,曾先生明显地衰老了。他偶尔在门前出现,弓着背弯着腰,花白的头发乱七八糟的,他那俊俏的样貌潇洒灵活的身材也随着岁月而消逝了。
不知道是在哪一天,曾先生走完了他人生的路,街坊们每次经过他的门前,都默默地为他叹息。
2012.4.8.